【黑尾铁朗/北信介】东京之夜【排乙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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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京都中心,银座最醒目的商圈,纸醉金迷的不夜城。
矗立中央、流光溢彩的巨幕显示屏,上面一幕幕昭示金钱可以买到的极乐图景。
视线从天桥向下,名为圣劳伦斯的灯牌之下,推开映照衣香鬓影的晶亮玻璃门,里面便是一斥万金才能享用的娇美软语、短裙下丰腴雪白的肉身、以及各色各样流行的妆容脂粉香,和红酒香槟的分子混合在一起,生生造梦。
森下千明是在宫本由纪轮班的夜场出现的。
抵达的时候圆形沙发内已经坐满。中央桌台摆放着琳琅酒杯,男人三两隔开,美人在怀。
宫本由纪坐在中央男人的身侧,那人已过中年,已有丰厚脂肪堆积肚腩,乍一看笑意满怀,被女人劝酒便杯杯下肚,和蔼近至愚妄,只有当他睁开细眼,才能看到精明奸诈潜藏其中。灰色暗纹西装敞开,品牌logo高调地装点在衣服和手表上。若森下千明多读一读新闻报纸,也许能从周三的头版里看到他的照片。
虽然已和友人提前招呼,她来得实在太晚,宫本由纪已在工作状态,森下千明在隔壁的沙发坐下慢慢等,点一杯酒,还和妈妈桑报了由纪的名字获得折扣。
宫本由纪能在两年内做到店内举足轻重的地位不是毫无缘由,这行业除了年轻貌美是本钱,还要有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天份。客人非富即贵,脾性不一;店内妈妈桑手里握着资源和机会,但内心风云难辩;同行姐妹上一秒是推心置腹的难友、下一刻便是因竞争反目的敌人。
无疑她将凶险平衡木走得稳稳当当。陪客时言笑晏晏,为哄高额酒单和小费,持续撒着伶俐的谎。
不多时,中年男人摆摆手示意不能再喝,松开搂在宫本由纪腰间的手,朝着洗手间方向走去。
森下千明想趁隙过去招呼,有人已抢了先。
黑色西装过于规整,白衬衫过于写字楼,公文提包又过于工薪族——拉住宫本由纪、将她一手拽出圆座沙发的男人,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单纯来享乐的有钱人。
“你跟我出来。”
“黑尾先生,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请您放开我。”
“你不跟我出去的话,局面会更不好看。”
宫本由纪停止了小幅度的挣扎,她看着对方难得冷淡、眼里仿佛有一场风暴登陆的神情,知道他或许真做得出来。
穿和服的妈妈桑在吧台后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。
——她不能在大厅中央与他拉拉扯扯。
于是宫本由纪熟练地上扬嘴唇,她晓得如何让这糖纸一样晶莹的唇表现出最无懈可击的效果。
“黑尾先生,那我给您十分钟的时间,不收费。不过……可以放我自己走吗?您弄疼我了。”
尾音上翘,软糯糯,可惜黑尾铁朗今晚不吃这一套。
他大步走出,手指紧紧锢住女人细伶伶手腕,将她拉出店门外。
一层玻璃隔开的温度天差地别,穿着亮片短裙的宫本由纪瞬间打了个冷战。几秒后,黑尾铁朗的西装外套就丢到了她的身上。
熟悉男士香水的味道,伴随一层余留的体温笼罩肩头。
“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找我有什么事?”
十分钟的时间很短,最终还是宫本由纪开口打破僵局。
她笑容满面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、而他仅仅是个熟客的语气,更加助长男人心里的火。
“你知道他是谁吧?”
“知道啊。山田先生虽然因为经济犯罪纠纷卷进头条新闻,他给钱也是实打实大方。”
宫本由纪诚实地说,甚至将手腕亮晶晶的链子举到他眼前,“喏,这便是他买给我。”
手链明晃晃的奢侈牌标,刚才黑尾铁朗攥住她的力道太紧,原来就是这样的贵金属持续硌着掌心,也在她手腕上留下红色痕迹。
“明知道他是什么人,你还跟他混在一起?”
“黑尾先生,”宫本由纪纠正着他的用词,“不是混在一起,我在工作。对待客户我不需要问对方的来路,就像您带我出台时候,我也没有问过您的工作和收入。”
无神可祈、无佛来渡的人世,全靠自己努力去挣一条活路。没有人不为天命所制,黑尾铁朗有时会觉得,活着便是苦大于乐。
但仍有人会苦中作乐,这个道理在他第一次见到宫本由纪时,被再次照亮。
苦中作乐是好品质,现实一点也不是坏事。可铤而走险,在虎须边乞食,或是踩着法律边界与危险人物共事,就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举动了。
所以他在乎,他急迫,甚至他害怕。
而宫本由纪毫不在乎。
偶尔,黑尾铁朗在诘问自己,那些用物质堆积起来的相识与会面,交谈乃至深切痴缠,究竟是她需要他,还是他在需要她。
是宫本由纪缺少黑尾铁朗?
还是黑尾铁朗需要宫本由纪?
答案在他的心里昭然若揭,可黑尾铁朗甚至耻于向自己承认这一点。
你是个成年人了,黑尾铁朗。你不该用自己的想法去绑架她的生活,用自己的需求去霸占她的时间。
可是。在今晚见面的一瞬间,那些道理就如同消解挥发的酒精,跟理智说了再见。
玻璃内仍然喧哗热闹。
玻璃外是城市之夜冷漠的人群,秋冬的狂风。
不再有猜疑与试探,也没有笑声和交谈。
空气被亲吻挤占和抢夺,当言语显得无力、不足以袒露真心的时候,人类无处安放的情热便只能通过肢体来表达。
唇齿的力道和刚才带她出门的力道一样强硬不留情面。宫本由纪终于无法维持雷打不动的甜美笑容,在肺活量不敌对方的情况下艰难呼吸,后背紧贴玻璃门,四面八方都是黑尾先生的气息。
窒息一样的亲吻,难以招架的攻势,原本细心涂好的唇釉一定到了那些它们不该去的地方,而带着湿意的齿关又马不停蹄地,在皮肤上种下连续的疼痛。
十分钟,十分钟应该早就过了。
宫本由纪推不开身前的人,在持续的亲吻掠夺之中,却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悲伤在裹挟她的心,缓缓下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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店内依然播放着音乐,缠绵缱绻要从人内心的褶皱扫出寸寸欲望。
——宫本由纪迟迟没有回来。
山田一回到座位便问人去了哪里,妈妈桑忙不迭安抚他,说很快很快。眼见时间分秒过去,此时正值营业高峰,甚至找不到一人来轮换。
妈妈桑快速碎步走到了隔壁桌。一把拉起了坐在那里喝酒的女人。
“你刚才说,是来找由纪的对吧,你是她的朋友?”
“先对付一下,等她回来。山田先生是由纪的大客户,哄好了我们都有现金拿,哄不好的话宫本由纪要不要被扫地出门都难讲。”
森下千明一把被妈妈桑拉到原本由纪所在的沙发中间,女人的尖利指甲抓得她皮肤发疼。然后被推搡跌落山田先生的身侧。
“这是我们新来的侍应生,您稍坐片刻,由纪马上就回来了。”
“?”
森下千明难以置信地寒着脸抬起头,妈妈桑一个尖锐的眼神盯着她,无声地念叨了几个词。
YUKI,森下千明可看不懂唇语,但为首的名字和写在眼中的威胁,她接受得一清二楚。
“……”
画着烟熏眼妆、穿着黑色短裙,脸很臭的陌生面孔,显然和刚才甜美可人的由纪,除了个头相近,与山田先生的要求八竿子打不着。
森下千明一把挥开山田落在自己身上的手,扯扯嘴,“你叫山田啊?名字好恶心。”
“小妹妹。”山田眯起原本就只剩一条缝的眼睛,笑眯眯地用木签剔了剔牙,慢条斯理,“你刚来,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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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本由纪终于回来,匆匆忙忙拐进洗手间快速补了妆。
回来大厅的时候,眼前的场景让她本来已经挂上脸的完美笑容差点又轰然垮掉。
“厉害,再来一次?”
大厅中央,正颤巍巍、恐惧地站着刚才对她横挑眉毛竖瞪眼的妈妈桑。后面立起一块巨大的圆形桌板,简直将她作为一个活形人耙子。
妈妈桑的头顶、手边、脚边,甚至两只脚踝中央细小的和服缝隙,都被钉上了小支金属刀,在华丽的水晶吊灯下,折射出金色的冷光。
“下一处飞哪里?”
“脖子吧。”山田先生兴致大好,站起来指指点点,“我不信你还能打得一丝不偏?”
“这个要出人命怎么办?她可不会放过我的,得加钱。”森下千明从桌上香槟冰桶里,又拿出一把切割冰球的冰块刀,在手里转了转。
“加,都加。”山田又拿出数张大额钞票,拍在桌上。
宫本由纪脑内仿佛听到店内秩序坍塌的声音。
几名年轻的保安和侍应生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,莫名其妙出现的陌生“新人陪酒女”,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山田先生的变态神经,竟然让她胡来,下命令将妈妈桑作为人体耙子放在中间,陪他完成飞刀赌博表演。
“哈。爽快。”森下千明数数钞票,漫不经心塞进短裙的腰间,然后抄起金属刀,刚打算瞄准。
“山田先生。”
宫本由纪匆匆快步走过去,语音温软,“这样太危险了,我们换其他玩法吧。”
头凑近,又在男人耳边低声附语,“这里人多口杂,您又在新闻见报的非常时期……万一……”
山田看了她一样,似笑非笑,“你思虑倒挺周全。”
“不敢。我是为您着想。”
宫本由纪将头轻轻低下去,又用上那样甜甜软软,好像撒娇一样令到男性难以抗拒的语气,山田看了她一会,直看到她有点紧张。
刚才她离开的时候还是盘发,为了遮挡一些不该有的痕迹,现在是披发。
“行啊。”山田终于还是点头应允。
妈妈桑脸色如纸,毫无血色地被搀扶下来。
宫本由纪松了口气,她还不想因为意外事故,明天被店里除名。
眼睛悄悄向外看了看,黑尾铁朗的身形,正在大厅出口立定成一个等她的姿态,似乎在点烟。
山田却没有结束裁决,“今晚我不带你出台了,换这个新人吧。既然大张旗鼓不好玩刺激的,我们私底下总没人管了吧。”
“……”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宫本由纪的大脑开始重新飞速运转,又深怕森下千明那样爆竹般的脾气,听到这样的话一点就炸。
然而一旁闻言却静悄悄的。森下千明甚至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。
宫本由纪狐疑看去。
森下千明攥紧了插在裙腰上的那叠厚厚的钞票,似乎想将它们藏起来又苦于无处可藏,于是落成一个格外尴尬的姿态。
而她目光的落点,四五米之外,宫本由纪见过好几次的北先生正静静站在那里,脸上没有表情。
他手上搭着一件女性的黑色大衣外套,还拎着看起来就十分家常的白色塑料袋,里面隐隐显出蔬菜水果的轮廓。似乎是下晚班后买好东西,来约好的地点接人。
不知道是不是几分钟前才刚刚进来店里,但显然刚才的对话他是全部都听到了。
*(一点后续)
宫本由纪所在的俱乐部,近期东京另外一处分店的歌舞伎町试营业,活动力度很足。
她这天没有排班,于是邀请森下过去新店玩。有了上次探店的前车之鉴,森下这次特意拉上北一起过来。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路上两个人又产生了点不太严重的矛盾,由纪见到他们的时候,森下走在前面,噔噔噔把高跟鞋踩出一串最强音,北跟在后面,见到由纪后就礼貌招呼。
由纪反而有点尴尬——她还想为上次的事情道歉呢。
试营业的俱乐部因为开在鬼佬云集的地段,此时一群金发碧眼外国人在里面办派对,北不喜欢热闹,和由纪招呼完就去了另外一个角落。
不久就有很多人围着她俩。由纪和森下的长相很讨欧美人喜欢,都是各具特色的东方女性。大家用英语和半生不熟的日语和她们交流,也有人状若无意地揩油。森下对此不大爽,但脸上一时没有表现出来。倒是由纪侧个身偷偷小声问她,需不需要去那边的吧台?
她指的是北所在的地方。森下接过旁边人请的酒,有点赌气地说不用,就这里挺好。
为了气氛和谐,由纪和人有说有笑,于是聚集过来的人就更多了。森下一边不耐烦地应付着搭讪的人,实际上这些人讲的话她也只听懂寥寥几句;一边借着喝酒偷偷瞄几眼,留意北待着的那个角落。
短短一会儿功夫喝了六七杯饮料。
由纪身边的人越聚越多,消费额哗啦啦往上涨。有个德国人喝多情绪有点嗨,一左一右搂住了她俩的腰。一直强行忍耐的森下脸色变了,伸手想推开但对方置若罔闻,喝了酒的人力气大得惊人。拉拉扯扯间她手都有点疼,忍无可忍正想发火,下一秒却被拖住手拉出来了。
北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。他将森下往边上拉了些,站在中间把对方隔开。
森下听到他沉静的英文:
-Fall back.
-You made her unable to breathe.
老实说,他的发音并非多么纯正流利的美式英式腔调,还能听出点关西音,森下也听不明白。但那个德国人是明白了,举起双手直呼。
-All right all right…easy, man.
派对还在进行,但北说累了,想早点回去。森下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没反驳,说好。
结账的时候北才发现一向仔细的自己方才点错了单。自己这边有一杯是酒精饮料。他是开车带着森下来的,不能饮酒。
由纪匆匆又走过来,夺走账单说这次都记在她账上。
他们和由纪道别,最后叫了代驾。车开走时见到旁边停着一辆熟悉的SUV,森下想起上次他们一起被黑尾送回去就是这款车型。
上车以后酒精开始发挥作用,北难得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。
一直到车已经开到住处,司机也收取费用离开。森下拍拍他,提醒到家了快点起来,随即就看到北睁开眼睛,罕见慵懒的表情与视线。
如此对视了一下,很快她被按住脖子低头接了几秒的吻。淡淡的酒精气息晕染开来。
-你喝醉了?
森下撇撇嘴问他,内心觉得不至于吧。就一杯而已。
-嗯。抱歉。
北揉了揉额头,直起身子准备下车。又被森下扯住了。
密闭的车内,暖气烘得很足。他听到森下又说。
-等等,我想再亲一次。
TBC.